“小丫頭，你誤會我的意思了，”男人呵呵一笑，將手裏的饅豆裝進衣兜，重新又揪下來一顆，擺在程喬面前給她解釋，“這些東西呢，是原本就生長在陰間的作物，每個來到陰間的人都會有幾顆專屬於自己的，其中大部分人根本沒吃就去轉世了。”

程喬在心底翻了個白眼，這話剛才不是說過一次了麽。

“可你知道陰間有多大嗎？古往今來又有多少人來往於陰陽之間？這裏的植物常開不敗，若是每來一個人就長出一些，時間長了，陰間再大也會被這些東西占滿。”

“很久很久以前，那些長期居住在這裏的人們發現了這一點，所以每隔一段時間，他們就會拔掉野外新長出來的饅豆，你拔我也拔，誰都不知道自己拔的是多是少，常常導致那一片的人連自己的口糧都給拔掉了。”

“後來啊，人們商量著與其靠天吃飯，不如自己開拓一片土地，將那些饅豆移植到自家的地裏，這些饅豆足夠大夥兒吃，這樣再在野地裏看到饅豆，就可以放心地拔掉了。”

“你應該也看出來了，這裏的日子很無聊啊，人們要是不給自己找點事做，早晚會發黴的。”

“你的意思是，除了這些人們種的饅豆，其他地方還有野生的？”程喬總算明白了他絮絮叨叨一大段話要說明的是什麽。

男人點了點頭，肯定地說：“有很多，你再在這邊多待一段時間就會明白了。”

程喬在心裏畫了個問號，實在沒忍住，問道：“既然野外有很多饅豆，你為什麽還要摘人家地裏種的？”

男人指了指周圍，無奈地說：“你自己看看，這周圍有野生的饅豆嗎！全被住在附近的人給拔沒了！”

“你……不是住在這裏的吧？”程喬問。

“當然不是，我是從很遠的地方流浪過來的。”男人再次將饅豆的果實裝在口袋裏，再把葉子放在嘴裏咀嚼著。

“我來這邊很多年了，一開始也和他們一樣，在一個和這裏很像的地方定居，日覆一日重覆著索然無味的生活。你也知道，這裏的人沒有一個能逃過輪回的召喚，不想入輪回，就必須離那個泉眼遠一些。我以前住的地方啊，離泉眼很遠很遠，可某一天，我再次感受到了輪回在召喚我，它說我該去陽間轉一圈了……”

男人的目光變得深遠，仿佛回憶起了很久以前的過往。

“我不想去輪回啊，所以我離開了生活多年的地方，抗拒著輪回的召喚，往更遠的地方走，走著走著，我站到了那汪泉眼的旁邊，我跳了進去……”

程喬下意識咽了下口水，看男人的目光中多了些許警惕。

這個男人看起來挺正常的，可他說話做事的邏輯貌似不太對勁，如果他真如自己說得那樣跳進了輪回，又怎麽會坐在這裏拔人家辛辛苦苦種的饅豆？

“是不是覺得很不可思議？”男人忽然轉過臉，幽幽一笑。

程喬假裝搖頭，實則後背的汗毛都豎起來了。

誰能告訴她，鬼魂有沒有變態或精神病一說？

“你不用否認了，我知道你不信。別說你不相信，其實我有時候也懷疑自己是不是瘋了……我記得我跳進了輪回，回到了陽間，投胎到一個富足的人家當小少爺，受盡寵愛。我娶了三房妻妾，有兩個可愛的孩子。三十七歲那年，我生了場重病，家人請了名醫也沒能治好我，那段時間我很難受，腦海中不斷回憶著進入輪回之前的經歷，那是我從來沒對任何人說過的，我不想被人當成怪物。”

“我病得神志不清，那段時間發生了什麽我完全不記得了，只知道當我再次睜開眼，我又回到了這個熟悉的地方，又一次感受到了輪回對我的召喚。可我不想再帶著這些記憶一遍又一遍地重覆人生，所以我又踏上了流浪的旅程，我想離輪回遠一些，哪怕躲過一天也是好的。”

如果別人聽了這話，或許真會把這男人當成精神病，程喬卻從這番夢囈般的講述中獲取了一條重要的線索——

“你是說，輪回並沒有抹掉你前世及陰間的記憶？”

“何止是前世啊，我時時刻刻都在思考，老天為什麽要這麽殘忍，要讓我帶著生生世世的記憶……”

男人痛苦地捂住臉，肩膀微微地顫抖著。

“那些整天嚷著想帶前世記憶去轉世的人根本不明白，輪回抹掉的不是記憶，而是一世又一世堆疊的痛苦，忘掉了才能開始全新的人生，否則，生與死又有什麽分別，陰間和陽間又有什麽分別！”

男人的聲音變得嘶啞，有液體從他的指縫中緩緩流出。

程喬想勸，又不知道自己能說什麽，事實上，她也是巴不得能帶著前世記憶轉世中的一員，因為她前世有太多放不下的人和事。

可惜，她沒有轉世的權利。

男人好半天都沒再說話，抱著腿蜷縮成一團，程喬想問他“累世的記憶真的會給人帶來這麽大痛苦嗎”，可看他這麽痛苦，她實在不忍心追問。

“你是不是覺得，能帶著前世的記憶轉世是一件很幸福的事？”男人突然擡起頭，紅著雙眼問程喬。

程喬被他看得一哆嗦，下意識點了點頭。

見男人嘴角揚起了冷笑，程喬有點後悔，自己不該點頭的。

可男人剛剛的目光太嚇人了，連見慣了生死、成天和鬼怪打交道的她也忍不住膽寒。

冷笑忽而變成了苦笑，男人抹了把臉，聲音恢覆了平靜。

“你會這麽想是很正常的，除了那些活得特別痛苦的人外，誰還沒有一些想要銘記在心的人和事呢。”

男人站起身，背對程喬伸了個懶腰。

程喬有種錯覺，仿佛這人再轉回身的時候就會變成可怕的怪物。

男人轉回身，卻仍是他原來的模樣，他看看程喬，如同長輩教導晚輩般輕輕地說：“你不記得每一世的輪回，所以你不知道，任何人的轉世，都逃不過前世的因果。”

“前世的因果？”程喬自然明白因果在輪回中起到的重要作用，可她也確實無法理解男人提“因果”是何用意。

“我有一世生在一戶武林世家，從小到大見到的都是你殺我我殺你的血雨腥風，二十歲那年，仇家找上門，將我滿門屠盡。那時的我心懷怨恨，死後沒有在陰間久留，順應著輪回的召喚重回人間，你猜怎麽著？我竟然投胎成了我滅門仇人的老來子！哈哈哈哈！”

男人的笑聲很淒涼，眼角再度浮現淚光，程喬的心忽然抽搐了一下，她好像有點明白了“因果”在輪回中起到的作用——

每個人的轉世都會和前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，這就意味著一旦帶著前世的記憶回到人間，便會發現自己身處的環境和前世的牽扯。

兩世為人，兩種身份，如果能找到其中的平衡倒還好，稍有不慎就可能被兩世的記憶逼瘋。

“我從出生便有記憶，我每天看著屠我前世滿門的仇人抱著我，逗我笑，說要我長大之後學會他獨霸天下的武功，我就恨得牙癢癢！我明白，現在的我是他的兒子，我不該有這樣的想法，可我就是忘不了前世慘死的場景，我著急回到人間也是想要為自己和前世的家人覆仇！”

“我長大了，學會了他所有的本事，然後一劍將那個人，我那一世的父親殺死！我以為一切都結束了，萬萬沒想到，二十年後，我死在了自己親生兒子的手裏……我不知道我的兒子是不是那個人的轉世，我只知道他將刀插?進我胸口時的眼神，和我當年殺死我父親時的眼神一模一樣。”

程喬的嘴角抽了抽，她本來一直順著男人說的話想象自己不斷輪回轉世，當聽到這一段的時候，她的內心不受控制地疼了起來。

只是設身處地地聯想就會有這樣的感覺，程喬無法想象親身經歷了一切的男人是怎麽一次又一次挺過來的。

或許真像他說得那樣，輪回抹掉人們前世的記憶，其實是為了每個轉世的人好，免得他們被上一輩子的經歷拖累。

“還有一次，我投胎到一個大戶人家，當家人的兩個兒子關系很好，成年後沒有分家，一大家子人其樂融融。我七歲那年意外掉進湖裏淹死了，轉世之後又回到這戶人家，不同的是我從大哥的兒子，變成了二弟的兒子，還在繈褓中的我聽到我這對新父母說大哥的兒子是他們設計害死的，為的就是讓老大斷子絕孫，他們好獨霸家產……他們永遠不會想到，被他們害死的孩子正躺在他們的懷裏，變成了他們的兒子。”

“這樣的事太多太多了，你以為每次轉世都很漫長？不，轉世有時很快，像我，曾在十年間轉世了四次，每次都有不同的身份，這些身份之間又有扯不斷的關聯，積年累月，變成了我扛不動的枷鎖……”

男人再次蹲下，將自己縮成了一團，好像只有這樣才能暫時忘掉一次又一次輪回留下的痛苦。

程喬伸出手，想要拍拍對方的肩膀以示安慰，卻發覺自己的手怎麽都落不下去。

男人的周身仿佛形成了一道看不見的屏障，將他和整個世界隔離開來，他永遠走不出來，別人也永遠走不進去。

“好久沒有人聽我說這些話了……”男人再次冷靜之後似乎不打算和程喬說更多，他將先前挖出來的饅豆全部裝好，朝著輪回相反的方向走去。

“小姑娘，聽我一句勸，千萬別揪著上輩子的事不忘，難得糊塗才是人生的真諦，放下過去，你才能開始全新的人生。”

這是男人留下的最後一句話。

直到男人消失不見，程喬才使勁地拍了下自己的腦門，她忽然想起有個重要的問題還沒有問——

十年轉世四次什麽的，妥妥是橫死啊，為什麽那男人沒有去到“枉死城”，卻總能直接來到陰間，直接去投胎呢？

她正糾結著，聒噪的聲音在她後面響起，嚇得她回身就是一拳頭，幸好大豆躲得快，才沒被她掄成餡餅。

“哎呦餵，你幹嘛呀，嚇死寶寶了！”大豆用那雙肉呼呼的翅膀拍拍自己更肉乎的胸膛，誇張地嚷嚷著。

程喬做了個“抱歉”的表情，說：“我剛才遇到了一個奇怪的人。”

聽程喬說完那個男人的經歷，大豆兩只小眼睛瞪得跟燈泡差不多了。

“哇塞，世間真有這樣的人啊！”

“嗯？你知道？”程喬挑了挑眉梢。

“當然知道！你不是納悶他為什麽慘死之後能直接進入地府，而不是像其他慘死的人那樣要去類似枉死城的地方嗎！”

大豆雖然沒去過“枉死城”，但它在陰間待了一段時間，這邊不少亡魂都曾在“枉死城”逗留，所以即便程喬沒刻意提那段，大豆還是明白了她的意思。

“你真笨！枉死城是什麽地方？那是只有枉死之人才能去的地方！什麽是枉死之人？陽壽未盡才是枉死！他每一世都是壽終正寢，當然會直接進入陰間！”

“每一世都死那麽慘，也叫壽終正寢？”程喬感覺自己的腦子有點兒轉不過來了。

“你應該知道，不是每個慘死的人都是枉死，有些人命中註定要死於意外或謀殺，這類人死得再慘也是壽終正寢，那個人就是這樣！”

大豆洋洋得意地仰著下巴，好像自己是個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萬事通，而程喬只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屁孩。

程喬咋舌，她當審判人那麽久，自然知道有些人慘死是命中註定的劫數，這類人通常受前世因果影響，比如說前世殺了人，這一世就要被人所殺，來償還前世欠下的血債。

可剛才那人，絕大多數的轉世貌似都不是好死吧？他得幹了多少缺德事才會這麽倒黴？

“你要知道，陰間是沒有十八層地獄之分的，人們常說惡人死後下地獄不過是活人的一種精神寄托罷了。可天道輪回從來都不會姑息作奸犯科的壞人，如果一個人曾犯下過滔天的罪惡，就會一世又一世慘死！”

“這個我知道，”程喬下意識瞄了眼男人消失的方向，她不太願意相信對方是個罪大惡極到每一世都橫死的人，“可罪大惡極的人不會帶著前世的記憶轉世，否則沒等他遭到報應就會有更多的人受害。”

千萬不要以為小孩子是無害的，如果邪惡之人帶著生生世世的記憶轉世，那麽即便在他年紀很小的時候也有可能去害人，偶爾還會害鬼，就像程喬生前遇到的那個小寶一樣，所以那些償還罪孽的靈魂轉世不可能攜帶前世的記憶。

“這個啊……”大豆也想不通輪回為什麽沒有抹去男人的記憶，這樣的人，它也是頭一次聽說。

“好了，不要糾結他了，咱們還是快點去找冥大人吧！”畢竟沒有親眼所見，大豆沒能感受到程喬那份震撼，所以很快振作起來，招呼程喬繼續上路。

程喬收斂心神，在找到冥之前，她的確不該為其他的人和事分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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